职位
什么都刚好,就缺你!!!
作者简介
许华荣,庐江县人,文学爱好者。现为安徽安德利百货股份有限公司管理人员。长期从事文字工作,近年来尝试散文、小说等文学创作。迄今已有30余篇作品在《新安晚报》、《未来》、《庐江文艺》等省内报刊杂志发表。
失落的花园
一
不知道还有没有再见的日子?
浸润得太久,一枝一叶,一抔泥土,每一样东西,在我眼里都是有生命的。
十一年,我看着这些曾经只有手指粗细的小苗长成参天大树,组成一片茂密的树林,看着它们承接雨露,吐发芳华,招蜂引蝶,看着各种鸟类来此繁衍生息。而今,它们被园林公司的师傅们连根部一起,挖出巨大的土球,剪掉了嫩绿的枝桠和盘卷的根系,被绳索捆绑,横陈在路边,等待运往未知的场所。
我以为一定会有告别的仪式。我早就计划好要和这些花木留一张合影。哪怕将来重新回到城市的水泥丛林,我仍然可以常常回忆,向我的朋友们炫耀,我曾经有十一年住在林木葱茏的城郊,一个被戏称为庄园、别墅的农家宅院里。十一年啊!
可是忙忙碌碌的生活并没有给我这个机会。晚上下班回家,院里院外空空如也,那些活色生香的花草树木已经杳然无踪,它们或者在运往某个城市的颠簸的途中,或者已经被工人移植于某个公园、住宅小区和园艺场。
它们被连根挖走,就像我的根也被挖走一样。
这曾经绿意无限的小院已然陷落。这里俨然刚刚才结束了一场杀戮,一个连着一个的树洞是喀秋莎大炮的弹坑,散落满地的枝桠是牺牲者的衣衫,而那些树,不幸都成了征服者的俘虏。
我长久地站在昨天还浓荫蔽日、暗香浮动,而现在却空旷、颓废的院子里。脑子里一片空白,就像这一片空白的院子。我不愿回忆那些种树、除草、修剪枝桠的过往,那些年的汗水早就落进泥土,融入树木的肢体。许多场景挥之不去。鹅黄的、嫩绿的、姹紫的、嫣红的,各种枝叶与藤蔓迅速地向四面八方延伸,刹那间挤满我所在的空间。它们互相纠缠,各不相让,拼命争着高低,却都不可或缺。它们娇媚,它们气恼,它们快乐,它们顽皮。那些拔节的声音、扎根的声音、呼吸的声音、叹息的声音,幽灵一般飘荡在四野,连五月的南风也无法将它们吹走。
这是祖父的院子、父亲的院子、我和弟弟妹妹们呱呱坠地蹒跚学步的院子,是我光着身子在泥地里打滚的院子,也是我和妻子举办婚礼给全家带来喜庆的院子。跟许多从这种院子走出的孩子一样,我曾经那么渴望离开它,离得越快越好,离得越远越好。少不更事的我,每天都在内心里不停地督促自己,到城市去,到更大的城市去!城市才是许多农村孩子心目中的天堂。有那么几十年,我决绝地逃离家乡,蜗居在城市一隅,几乎已经淡忘在一座小城的边缘,还有一个日渐荒凉的小院。
有一年冬至,我和弟弟回家祭祖。我们家乡这一带,每年不仅清明,冬至也要上坟祭祖。冬至必须为祖坟培土,但清明是不能动土的。经过自家老房子时,顿生无限伤感。老人们都不在世了,家里早就无人居住,了无生气。院墙部分倾颓,厨房的屋顶有一半已经坍塌。院里院外杂树横陈,荒草没膝。我对弟弟说“我们花点钱,回家搭几间屋。”弟弟说“我们都住在城市,搭了房子,谁回来住呢?”我毫不犹豫地说“我啊!”
第二年春天,我们三番五次到政府申报,找开发商朋友借别墅的图纸,购置钢材、水泥、红砖,和做工程的妹婿反反复复地研究建筑风格、结构、材料,筛选门窗和屋顶的样式,确定外墙的色彩搭配,找风水先生不同角度地瞄啊看啊,临时抱佛脚地讨教东青龙西白虎南朱雀北玄武。半年后,一幢三层、四百多平方的小楼落成。妻子负责装修。有一天,她问“装好了,真的要搬到乡下住吗。”我从她的语气里听到了某种犹豫,我自己对于能不能长期住在乡下心里也是一直缺乏自信。其实我们都在试探对方,都人流网希望有一个人先打退堂鼓,说喜欢城郊是假的,说其实内心还是离不开城市的繁华。最终我们硬着头皮,离开了位于市中心的房子,住进了亲手建设的位于城郊的别墅。第一晚,那是一个初冬的、没有风没有月亮的晚上,星星那么高远,偶尔有三两声犬吠和鸟鸣,在令人不敢相信的静谧里,我久久不能入睡。是啊,要是住不习惯,那就回城里去。
谁知,我们一住就是十一年。要不是拆迁,一定会住到老死。
二
乡下,不住,你不知道好。尤其是春天,或者初夏。
所有的花草树木都在生长,哪怕是喧嚣的白昼,我也能听到拔节的声响。在每一个花香袭人的夜晚,我宛如躺在海上的兰舟,十里蛙声,如持续的海潮伴我沉入梦乡。周末,清晨,捣衣声不紧不慢,我蜷缩在床上,真人流网希望时光之河不再流淌。
当你还在半睡半醒的时候,就有无数道明媚的光影从东边和南边的窗户挤进来,它们像调皮的精灵,在房间内,从东到西,从上到下,流动着,折腾着。它们幻化成无形的手挠我的眼睛,我睁开眼;它们凝聚成风,吹我的耳朵,我竖起了耳朵。它们像仙女那样叽叽喳喳,似乎在说“这样鸟语花香的清晨,这样空气清新的乡下,这样温暖宜人的时节,你怎么甘心赖在床上?”
这时,窗外传来哔哔啪啪的声响,我猜一定是调皮的金毛正在撕咬落在地上的抹布或是什么旧衣服之类。我心想这只顽皮的狗该收拾了。它如此肆无忌惮。可是当我恼怒地从床上爬起却看到的景象——一幅奇妙的场景,我从来没有见过。一对灰不溜秋的鹁鸪正在水泥地上嬉闹,它们闪转腾挪,翅膀不时拍打着地面,发出啪啪的声响。它们那样欢快,就像一对儿时的伙伴,又像传说中的雌雄双侠在万顷竹海之上切磋武艺。我屏住呼吸,发誓不想惊扰它们。鹁鸪双宿双飞,不怎么惧怕人类,经常在人们眼皮底下,诸如庭院里、小路上大摇大摆地觅食。捕鸟人在它们喜欢出入的地方布置下网罗,每天都有不错的收获。如果捕鸟人看到今天它们忘情戏闹的场景,看到它们那样恩爱,那样须臾不可分离,他们一定不会再去布置罗网了。
起床,在我的花园里倘佯。
双色茉莉在阳光下吐露芳华。丁香躲在墙角含苞待放。原产于热带的三角梅挂满了红色的花蕊。石榴花热情似火。熟透了的油桃缀满枝头,那红彤彤的小脸看起来比花还美丽。比起三月的桃花,我更喜欢肉红色的桃子掩映在绿叶之间。年年油桃成熟时节,我总是舍不得摘下它们,直到它们零落成泥。
这样的日子,从测绘队在我家门口插下一根绑着红布的标志杆开始,就所剩无几了。
有人说,以这一组标志杆为中心线,一条城市道路即将动工。
前几天,一支三十多人的施工队伍租住了我堂弟的房子。紧随其后隆隆而来的,是挖掘机、推土机、吊车、装载机、压路机,好莱坞科幻大片里的银河战舰一般,一辆接着一辆的施工机械。它们孔武、狰狞、冷血、耀武扬威。
大地为之颤抖。我跟庄子上的许多人一样,一夜无眠。
三
十一年,我亲手营造了一片森林。
我时常躺在床上,对着黑暗自言自语,如数家珍。说的都是我那些树。在许多有月亮或者没有月亮的晚上,我站在楼上的窗户前,静静地看。看的也是那些树。那些错落有致、参差不齐、挺拔、婆娑的树。
上百棵香樟,在屋子的东面构成一道绿色屏障,挡住了来自城市的噪音和灰尘。靠近路边的一棵,记得是被经过的车辆撕开了一尺多长的树皮。有好几年,我一有闲暇便蹲在路边,用一根茅草细细测量伤口面积的变化。伤口四周的树皮不断向前延伸,裸露的树心面积越来越小,终于合拢。四棵美人梅。它们常常被别人误以为是红叶李。我不断地纠正,不厌其烦地从形态、花期各个方面,解释两者的区别。六棵即将挂果的银杏,它们高大俊朗,为院子注入了阳刚之气。我永远忘不了它们秋天的样子。霜染的叶子金黄里透着酡红,小院被装点成不可名状的一派明艳、透明、清朗,连我的脸膛也被染得金黄。还有十棵紫薇,三棵海棠,怕热的牡丹,成片的杜鹃,迎春、桂花、石榴、红花继木、梅花。不胜枚举。
说到梅花,我想起我家那棵几十年的老梅,不怕别人笑话,那是偷来的。
老城区拆迁,会有很多的花草树木被无端舍弃。我妻弟告诉我,某某地方有一棵丛生的老梅。他说那棵梅花比他的岁数都大。我问那里没人住吗?他说还有一户。我怕万一被人发现,多不好意思。他说,都拆迁了,谁还在乎一棵树啊。我一想也是,便约了堂兄,开着皮卡,带上锯子、洋镐、铲子,壮着胆子地去挖树。
光天化日之下,公然去偷树,真是一件无比煎熬的事。附近只有一户人家尚未搬迁,一个中年妇女在屋子里做家务。整个过程我的脊梁背都有着火辣辣的刺痛。奇怪的是,她始终没有出来过问。
花了两个多小时,我们终于把老梅搬上皮卡,逃离现场。后来这棵树被栽在客厅的窗前。它凭着古拙的树干、优美的造型,得到许多青睐。
四
我无数次地向朋友们炫耀我的花园
出现在残雪中的是茶花,一层层革质的绿叶里挤满了艳丽的花朵,给寒冷中的人们送来春天最早的信息。接着登场的是迎春花。在严冬的淫威之下,迎春花看上去有枯死的迹象,可是一夜之间却在光秃秃的枝条上吐出活蹦乱跳的黄色的花蕾。
比迎春花稍微迟一点的是红梅,它们一起见证什么叫春意迟迟。红梅的枝干乌黑,花蕊暗红,在料峭春寒中不能给人们期望的明艳,远远望去,我家墙角的那颗红梅即使花开满树也不能给人强烈的视觉震撼。但一走近它,你就不禁为之颤抖——不仅仅是它的幽香,还有无限感叹原来有一种花朵可以这样演绎生命的平静和尊严!
遗憾的是,这棵红梅前几年死掉了。
气温上升,杏花、美人梅春心荡漾。连续几天的南风吹过,它们会在一夜之间向人们绽开通红的笑脸。那几天我正好出差。临去的早晨,杏树的枝头还是静悄悄的。两天后回来,老远就看到院子里一团团的花树象火一样地燃烧。进得院子,一种热热闹闹、乱哄哄的气氛让我产生一种异样的慌张。
一次远行差点错过了它们的花期。
紧接着,桃花也开始起哄。大叶含笑挺着高大笔直的身躯,淡黄色的大花瓣几乎遮住了枝叶,远远望去像极了黄玉兰。这时候,海棠正在酝酿花事。它们已经吐出细小的叶芽,叶芽簇拥着暗红的朱砂似的花蕾,焦急地等着下一场南风。每次在海棠树边看花,我就想起古代那位“故烧高烛照红妆”的花痴,想起“一树梨花压海棠”的故事,总忍不住人流网希望赏花的时候,身边有一个人能够挽着手,能够搭着肩。
紫珠也不甘落后,密密层层紫色的花蕾把枝条包裹地严严实实。每年开花,它都和海棠几乎,凑巧我家院子里海棠和紫珠也是种在一处。它们一紫一红,年年岁岁在我的窗子上构成柔美的搭配。
各种树木陆续开始发芽吐绿。
紫藤爬在围墙的铁栏杆上,做梦都想着扩张它们的空间。在不断伸展的枝头,先是长出一颗心形的青草莓一样的花蕾,然后分裂成一串串的花蕊。就在不久之后的一个早晨,它们迎着第一缕阳光次第开放,一串一串的,在院子的北侧堆成一垛紫色的围墙。
在桃李杏们大红大紫、掀起第一波花潮的时候,红花继木在另一个拐角做着春天的幽梦,新叶还没长齐,每一根枝丫上都挂满了紫色的花蕾。
牡丹每年都缓慢地拔节,健硕的花蕾长在新枝的顶端,开花怕要等到十几天之后。别看杜鹃不声不响,其实它们的花期比牡丹也不晚几天。
布谷鸟的鸣叫从白云边传来,日夜不曾间断。夏花次第登场。暧昧的刺槐花散发出甜蜜的腻香,几乎让每个人都想奔赴恋爱的季节。栀子花、金银花在他们一个月的花期里,不厌其烦地吐放浓烈的芬芳。在院子的东北边,一种球状的常绿植物---金丝桃也许在明天日出时亮相。每年初夏,持续不断的南风中,金丝桃开得前赴后继,惊心动魄。就每一朵花来说,其寿命并不长,但它整体的花期大概有两周之久。黄色的花蕊里飘着长长的金丝,它们一边满树开放,一边随风飘零。
看着金丝桃这样信马由缰,我不由得想起我们年轻的时候,轻易挥洒了多少好时光!
梅雨季节来临,紫薇的花蕊缀满枝头,把整座的花园都带进一个浪漫的梦里。谁说花无百日红?偏偏紫薇就叫“百日红”,它真的能开一百多天呢!在紫色的氛围里,爬在地上歌唱阳光的石竹、张着圆盆大脸笑意盈盈的大丽菊、节节攀升的蜀葵,所有的夏花一齐开放。南瓜、瓠子、丝瓜、黄瓜、豆角、葡萄开花结果,桃红、杏黄,悬挂在枝头,这真是瓜果飘香的季节!
这样的日子一直延续到丹桂飘香,接着是河蟹肥,菊花吐蕊。在小阳春的十月,偶尔有数支海棠、桃花似乎错会了大自然的旨意,不合时宜地张开笑脸。
寒霜轻洒,瑞雪纷飞,来到肃杀的寒冬。
古往今来,人们都赞美梅花孤标傲世。而我的梅花并不孤独,至少还有两棵长着肥大绿叶的枇杷树也进入花期。在密密层层的叶子里,枇杷正不动声色地开着白色的小花。如果说,在冰天雪地中,梅花送给我们的是不畏艰难的精神,那么,枇杷带来的却是对果实成熟的人流网希望。
五
在不剩一棵树的院子里漫无目的地踱步。叔叔隔着围栏问我“树全部挖走了吗?”我说“挖走了。”他问“什么感觉啊?”我苦笑,心中有一种感觉说不出辛辛苦苦种了几年菜,一晚上被猪拱了;养个闺女二十多岁,跟野小子私奔了。
空空荡荡。我怎么也无法描述那种无助、纠结与失落。
叔叔说,挖走也好,迟早的事,不如晚上过来喝酒。我想起十多年来,不仅仅我们叔侄,还有村子里的其他人,节日也好,不是节日也好,有事也好,没事也好,多少次隔着篱笆邀酒。“肯与邻翁相对饮,隔篱唤取尽余杯”,“邻曲时时来,抗言谈在昔”,“过门更相呼,有酒斟酌之”,“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撞上了,随意喝一杯;没邀请,也从不在乎。只为了分享一次平凡人生的快乐,排解一种乍暖还寒时节的孤寂,传递一份发自内心的关怀。而今,那种温暖的日子,那种平淡的日子,那种醇香的日子,难道也要说再见了吗?
六
早晨。这是小院从那么葱茏变成如此空旷之后的第一个早晨。小院已经不适合散步。花台全部毁坏,到处是巨大的树坑、散落的树枝,渣土遍地,一片狼藉。
在一棵桂花树的树坑前,一只鸟巢倾伏在地上。这鸟巢,常见的各种枯草做成,外形小巧而精致,里侧细密而光滑。
我想起在这棵最茂密的桂花树上,每年都是有鸟巢的。我每天早上散步、扫院子,都会花好长时间驻足在树下,静静地看它们筑巢、嬉戏。有的年份是一对黄鹂,有的年份是一对鹁鸪,有的年份它们都在,近在咫尺,做整个季节的好邻居。
在浓密的枝桠里,它们有时尽情嬉戏,有时并肩而立。我第一次看到这个场景,十份震惊。在它们那宁静而平和的小眼睛里,像珍珠一样圆润像秋潭一样深邃的眼神里,我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我甚至坚信,有那么几秒钟我们之间还发生了沉着、会意的对视。
世界如此纷纭,它们在这小小的空间里那么沉静。
黄鹂对环境非常敏感和警觉,一般很少在低矮的树丛作窠,可是它们竟然在我家这棵伸手可及的桂花树里栖息,真是万分荣幸。鹁鸪却异常胆大,它们不但不在乎所依托的树木的高矮,而且还经常大摇大摆地在离人不远的地方觅食。我们喂鸡,它们竟然也穿插期间,不知羞耻地抢东西吃。有点堂而皇之吃大户的样子。有时,我坐在门前的台阶上,它们就在离我一丈远的院子里旁跑来跑去。眼中哪还有我这个主人!
下雨的时候,我看到它们不是蜷缩在简陋的窠里,便是双双蹲在窠附近的枝桠上,缩着小脑袋,一动不动,像两尊雕像。
我庆幸我们家有一棵这样茂密的桂花树,让黄鹂们、鹁鸪们能够在里面做窠,而且还能为它们遮挡一些风雨。
可今天这些树都看不到了。
昨天,我家门前还是一片茂密的香樟树林。曾经,这里成天上演着大自然的交响音乐会。掠过树梢的风,轻轻的或者剧烈的,潮湿的或者干燥的,是永不止歇的和声。“人”多势众的麻雀,叫声虽然单调,可是却能够给每一种鸟鸣提供廉价的陪衬。它们没有一点团队意识,有时当音乐会一波一波推向高潮时,它们却毫无征兆、不负责任地呼啦啦地冲出林梢,把人们的视线引向另一片森林。乌鸦不怎么参与林中的合奏,它们总是黑压压地跳跃在新翻的土地上寻找蚯蚓、虫卵和地老虎。它们的嗓子有点沙哑,“人”手不足的时候,权当是悠扬的长笛或是山寨版的萨克斯。山雀、雨燕轮番拉着小提琴。鹁鸪一边在地上悠闲地觅食,一边得意地咕咕叫,时不时地弄点动静。它的嗓子简单而粗暴,是这个乐队里低沉短促的大提琴。歌手大多是一群鹦鹉。可是一百只鹦鹉也唱不过一只黄莺。黄莺真是这片林子的首席独唱,纯正的西洋美声,只要它一亮嗓子,鹦鹉们都没了底气。夏天,嗓子不会转弯的蝉,树林中十足的“麦霸”,从头到尾,不留给任何“人”机会,声嘶力竭直到月亮挂上高高的天空。有时,一大群花喜鹊夺了场子,像是婚庆公司自娱自乐的电声乐队,演奏质量不怎么入流,却既热闹又喜庆。它们在树林里上下翻飞,载歌载舞,把音乐会推向的高潮。
每当此时,我就想起陶渊明的诗“孟夏草木长,绕屋树扶疏。群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
这一切,都在不经意间渐行渐远了。
那些鸟,将迁往远方一片更大、更为茂密的森林。那里应该紧邻一片无边的湿地,会有更高更远的蓝天,也会聚集更多的同类,每天都排练着更加恢宏盛大的音乐会。而我却只能回到城市,那一片我寄居了几十年,仍在不断长高的水泥丛林。这里将让位于另一个世界,给那些更年轻的追梦人去培植新的人流网希望。
2017年5月14日
日暮相关
一
我爷爷要是知道第二天会发生那么多事,他宁肯不出门,一个人躺在院子里的凉床上数星星。
抗战胜利的那年五月中旬,白天奇热,晚上倒逐渐变得凉爽。独自住在城里的爷爷闲来无事,便逛到四牌楼陈家想找几个朋友玩几圈。陈家在四牌楼东南侧,开了几十年的商铺,政商军警、黑白两道的朋友不少。果然一进门就看到三五个人围坐在院子里,摇着蒲扇闲聊。见我爷爷进来,忙不迭地说“哎呀,许三,来了正好,兄弟们玩个大八圈!”
爷爷当时三十多岁,一米八十多的个头,器宇轩昂。虽然没念书,凭着精干和仗义,帮着城内几十家商户跑采购,深得大家信任。
爷爷坐定,环顾了院子里的几个人。只有一人坐在右手不认识,他穿着军装,军官模样,枣核脸,高颧骨,典型的两广相貌。陈家少东家陈德树介绍说“这位是新来的连长。”爷爷心想“果然是广西佬!”
这位连长姓啥,爷爷一直到死都没有说过。估计他自己也不清楚。
我爷爷说“今晚也只能八圈,明天还有起早去芜湖进货。”陈德树说“进货你也不是第一次,兔子爬麦田沟——老路了。”爷爷说“那是,可我到底要背几麻袋的钞票,老板们信任我,哪能有闪失!”
当我爷爷说到背几麻袋钞票时,桂军连长始终沉静的表情似乎一怔。那时大家都急着要打麻将,谁也没有在意。
鸡叫三遍了。爷爷站起来,也不管输赢,推到牌,三面拱拱手“兄弟们失陪,我回去收拾收拾。”又转过身笑着对陪在身后的陈德树说“回来再来讨扰。”说罢便转身出门向西,走过宛谷生,闻到一阵豆制品的香味,原来他家金刚寺斜对面的铺子已经开张了。再过文明河上的中路桥、高拐,到城西门时天已经麻麻亮,卖菜的、做小生意的都摆起了摊子,赶早市的几家商铺槽门都打开了。一个掏粪的农民正嘎吱嘎吱挑着一担沉沉的粪桶,匆匆地往西门吊桥那边走。几个逃荒要饭的裹着黑乎乎的被单,挤在路边的青石板上却睡得正香。都一处饭店门口的早点铺已经开张。伙计呼啦啦地拉着风箱,灶膛里的火苗煽得老高,几张大锅的香油眼看着就要翻滚。大师傅正端来装满米饺子、油条的木盘子,准备下锅。边上早已等候着几个赶早的食客。有一位认识我爷爷,老远就喊“许三,你这么急匆匆的,去南门山头砍头啊?不如就着大饺子喝二两。“
庐江南门有一块高地,解放前曾经是刑场。庐江人总喜欢用这样的话骂那些急匆匆赶路横冲直撞的人。
爷爷忙回说”你个吃货,大清早的喝什么酒?三爷从来不喝什么马尿!“
吊桥下挤满了洗衣服、刷马桶、淘米的妇人,还有三三两两的挑夫,急急忙忙地往船上搬东西。
爷爷腿长力大,三步并作两步,把青石板踩得山响。转眼回到西门湾的住所,取了行李,肩起两麻袋的钞票,一袋烟时间就赶到河边。头几天船就已经约好。伙计们都在等着,一见到我爷爷,便吆喝一声。纤夫们在河埂上齐刷刷地响应,大家一起用力,马上起锚、扬帆,顺着东门大河,直奔八字口。
二
当年皖中一带,巢湖与长江之间,有新四军、日军、桂系国军等各种力量,加上地方保安、黑道土匪,错综复杂。城里的许多商家都视为畏途。我爷爷胆大心细,道上的朋友也很给面子,大家都委托他统一采买,既省力,又省心。
八字口离城不过七八里,在梅家墩和石虎山之间。过了八字口、马家嘴、邓家嘴、毛家嘴,帆船进入烟波浩渺的黄陂湖。一人多高的芦苇看不到边际,船舷边荷叶田田,水鸟横飞。爷爷坐在船舱里,靠着装钱的麻袋打盹。朦胧中船速慢下来,爷爷赶紧向外探望。
这时船老大从外面探进半个身子说“许老板,不好了!有当兵的叫我们靠岸检查。”爷爷沉着地说“这是广西佬的地盘,他们我熟悉,就怕是土匪假冒的。你小心应付不要慌。”
岸上传来骂声,爷爷听得出是广西口音。接着是众人冲向甲板。爷爷心想“城里的广西佬,吃我的喝我的,料他们也不会怎么样!”但不容我爷爷多想,就有两个持枪士兵闯进船舱“果然躲在这里!”
爷爷本能地站起来,看着比自己矮了半个头的两个士兵和两管黑洞洞的枪口,不紧不慢地说“我是庐江的许国存,人称许三,住在城西七里岗。这是代城里的几大商户去芜湖进货,没犯什么王法,请老总给个方便。” 其中一个士兵说“我们长官怀疑你们走私货物,要你到岸上检查。”爷爷心想老子身正不怕影子歪,上岸就上岸,于是起身出了舱门。刚走到甲板上,就被身后的士兵用枪托狠狠一击。正待反抗,另一个士兵猛扑上来把爷爷压在身下,然后用爷爷的外套扎住爷爷的头,在甲板上找了一截绳子反捆了爷爷的双手。
爷爷朝船老大大喊“不要管我,快回去报信。”
两个士兵把爷爷押上岸,命船工把爷爷的两麻袋钞票抬到岸上。这时不远处的柳树后闪出一个军官。被蒙住眼睛的爷爷做梦也想不到这人正是昨晚一起“砌长城”的桂军连长,是他在麻将桌上得知我爷爷要携带资金去芜湖进货,这一大早便赶来设伏。
等两个士兵押着我爷爷走近,连长小声命令他们回去抬两个装钱的麻袋,自己一手攥紧捆住我爷爷双手的绳子,一手便拔出驳壳枪顶着我爷爷的腰,推着往前走。
好多年以后,我不止一次专门徒步走过黄陂湖。这是安徽省著名的湿地,三十七万亩,明珠一般镶嵌在庐江县的中部。它承接庐江西部上千平方公里的地面来水,向东、向北汇入白湖、巢湖。十冬腊月,从北方飞来的候鸟在这里越冬。几万只大雁、天鹅,各种各样的鸟儿,乌云一般从头顶飞过。有的勾留在天空盘旋,有的没入草地觅食,有的聚散在水面嬉戏。沼泽地里一派生机。大地回春的季节,蒹葭苍苍,芦芽满地。依依杨柳舞不尽荒野上厚重的春意。燕子剪开湖边的薄雾。岸上的桃李一夜之间竞吐芳华。夏天的黄陂湖更像一位熟透了的、妖娆而野性的农家妇女。圩田好做,五月难过。布谷鸟鸣叫过后,梅雨天来临。浊浪翻卷,汪洋恣肆。水乡人家的男女老少一起奋战在湖堤上,保卫家园。好不容易洪水退去,滩涂露出来。水草疯长到一人多高。在七月的蓝天之下,瞬息万变的巧云之下,牛群悠闲地吃草,白鹭在牛背上翻飞。转眼间,秋高气爽,芦苇荡里百鸟翱翔,明艳的阳光照临五颜六色的湿地。满湖菱藕,遍地流金,空气里弥漫着鱼虾的腥气,一派丰收景象。我站在这样美妙的、祥和的湖岸,怎么也想象不出兵荒马乱年代,爷爷和他的帆船是如何步步惊心,几乎陷入绝境。我相信这片生机盎然的芦苇荡里,再也不会有公然的抢劫、致命的枪声和绝望的狂奔。
三
当时,爷爷始终蒙在鼓里,心想只要不是土匪,这几个当兵的无非是图个钱财,所以一路上也没什么反抗,就在连长的推搡之下很配合地往前走。
前几天下过一场雨,泥泞路滑,大家走得都很吃力。不一会后面一个当兵的说“长官,这两麻袋太沉,累死了!”爷爷心里骂道“老子一个人挑着不觉得沉,你两个狗日的抬着还喊沉!”另一个说“不如到前面宰了他,我们三个人轮着抬。”连长仍然低了嗓子说“我们不过图财,为啥要害命?”当兵的说“话是这么说,可这兵荒马乱的,人命也好不过鱼虾。再说这家伙身大力不亏,动起手来我们三个人都不是他的对手。”
听了他们的话,爷爷便打定主意要脱身。于是不待连长用力,就甩开步子往前走。不一会儿,爷爷和连长在前,两个士兵落在约莫半里之后。爷爷知道黄陂湖河道两岸到处是沼泽,虽然走在旱地之上,但两边必定都是水,自己水性好,找个机会跳进湖里,说不定还能捡回一条命。只是不知哪里是水。
转过一个弯道,前面有座小木桥。连长因怕我爷爷认出声音,仍然低着嗓子说“前面有个木桥,小心走,要耍什么心眼,老子就不客气!”说着打开了手枪的保险。
爷爷一听有桥,内心大喜,因为桥必定是架在河上,河水必定比沼泽水深。
他在前面小心移动几步之后,猛地一翻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纵身跳入桥下。真是命不该绝,在我爷爷转身、跳跃过程中,后面的连长不及防范,也被带至河中,而且还被压在我爷爷的身下。也许是捆得不结实,或者是绳子已经腐烂,爷爷的两手也松开了。我爷爷真是蛟龙入海,一手死死地卡住连长的脖子,使劲地把他往深处压,一手夺下手枪,在水中慌乱地拨动了扳机。连长松开手,一股殷红的鲜血在浑浊的水面慢慢扩散。
我爷爷其实是个赌徒。1984年我进城参加工作以后,经常会遇到住在西门湾的老人。当听说我是许国存的孙子,他们一个个露出诧异的眼神,片刻之后,连忙竖着大拇指,连说牛人牛人。爷爷好赌,至少有两次事件影响重大,使他成了西门湾的名人。一次是1948年解放前夕,我们许家已经和邻村的人家说好了,要买下他们家一百石田,准备某某天去请个中人,签了协议,货款两清。谁知头天晚上,被我爷爷输个精光。我记事时,就常常听我父亲那一辈人以偷着乐的口吻说,要不是三老头子好赌,我们这些人都成了地主分子。一次就是这芦苇荡遇险。不是因为赌博,他不会结识那位该死的桂军连长,他也不会成了杀人的许三。
四
七十年前的芦苇荡。
爷爷不敢细看,便提起手枪,冲向河边的芦苇丛。身后的两个士兵看到前面的一幕,放下麻袋,提着抢追上来,对着芦苇丛拼命地射击。
我爷爷在无边无际的芦苇荡里末路狂奔。在他看来是最安全的湖心,一个小岛上,裹着芦苇藏了一天一夜。饥饿、寒冷、惊吓,一夜不曾合眼。第二天,有几次,他看见三五个持枪的保安队员从不远处的圩埂上来回走过。他觉得如果被人发现,死定了,谁也救不了他了。傍晚,他想,出去必死无疑,在里面也是迟早饿死,不如出去死个爽快,杀头不过碗大的疤。于是爬一程,走一程,天黑时终于踉踉跄跄地跌倒在岸边的乱草里。也不知昏睡了多长时间,忽然听到一声“到底找到了!”,爷爷一跃而起,拿起短枪,顶住了来人。黑暗中,那人忙说“兄弟,我是你柯家大姐夫!”爷爷这才想起,堂姐就嫁在毛家嘴柯家。原来我姑爷爷听到我爷爷出事,一天多时间都在附近寻找。他把我爷爷背回家,弄点吃的,稍作休整,寻着一条货船,让连夜赶往芜湖避难。
临上船时,爷爷说“我不能走。一家老小,我必须回家看看。”
我十几岁时,见过几次这位姑爷爷。他也是潇洒之人,经常鼓着满嘴的胡须,给乡亲们说大鼓书。在文化生活极度匮乏的年代,没有电视、没有手机的慢慢长夜,姑爷爷用他沙哑的、苍老的嗓音演绎着封神榜、杨家将、岳飞传,慰藉了许多荒芜干渴的心灵。他对我说“你爷爷真是个犟种!船都备好了,他硬是又连夜回了家。要是落在广西人手里,不撕了他!?”我奶奶告诉我“你爷爷回到家,手枪足有砧板那么大,就放在风扇顶上。一家几十口,老老少少的,一晚都没眨眼。上吊的心思都有了。都不知道能不能挨到天亮。”奶奶还经常为那位枉死的桂军连长叹息。她说“真是前生一劫。万水千山啊!可怜他的孤魂,还能找到家乡吗?”
我爷爷不知道他已经把天戳了一个洞,庐江城早炸开了锅。
爷爷雇佣的船老大当即赶回庐城,告诉东家们“许三遇到国军打劫”。两个小时过后,庐江的驻军首长接到报告,说某某连长在毛家嘴被土匪杀害,广西官兵发誓要捉拿真凶。地方保安队立即四面围住了黄陂湖。几股力量形成的巨大压力集中到县政府。县长是当地人,长期受到桂系的挤压,内心向着当地商户。陈德树领着我爷爷的一帮生死兄弟,四处打点。商户联名上访,说国难当头,当兵的不去保护百姓,反倒当起了土匪,政府再不为民做主,他娘的爷们只好罢市!那边桂系驻军鼓噪着要为子弟兵报仇,有些人在饭店里喝酒掼酒瓶,直着嗓子骂娘。争执好长时间,还是商户们出钱花钱消灾。
五
差不多是三秋季节,虽然日本已经投降,但大河两侧也看不到多少升平气象。爷爷在青弋江边的一个叫大龙坊的街区度过他一生中最黑暗的四个月之后,终于乘坐一只货船从江南赶往庐江。经过黄陂湖时,日头已经偏西。看着翻飞的芦花,眼前抹不去几个月前的惊魂一幕。他想起一家老小,一百多个日子里担惊受怕,眼角破天荒地闪出泪花。
过了八字口,眼看着就要到家了。这一段路程,爷爷不知走过多少次,从来没有哪一次能让爷爷这样激动。远航的船就要入港,倦鸟归林,孤独的游子回到故乡。
老年的爷爷望之俨然,及之也温。他经常带着我流连于长满茭白和菖蒲的詹家塘,穿梭于遍布西门湾的百年老宅,或者行走在有着深深车辙的青石板上。他跟我讲关于西门湾的、关于他自己的许多往事,可就是不愿意提起他怎样持枪杀人,更不愿提起芦苇荡里的命悬一线。我是在别的长辈那里听说了关于爷爷的英勇。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才逐渐在快意恩仇的背后看到战乱带给我们先辈的苦难。那绝不是我爷爷一个人的苦难。我在爷爷膝上承受了他老人家无数的爱意。许多个午夜,梦醒时分,我遗憾自己不能早生几十年,不能陪爷爷共度孤独无助的芦苇荡之夜,不能在他望门投止的逃难历程里用温润的小手去抚摸他长满胡子的面庞。
载着我爷爷的货船终于靠岸。他背起行囊,在码头上昂首阔步。夕阳拉长了他的身影,满街的青石板又被这个健硕的大脚男人敲响。他频频和熟悉的人打招呼,走向属于他们那个时代的西门湾。今晚有许多朋友在都一处饭店为他接风,尽管他归心似箭,急着回乡下看望家人。
迎面是条冗长的小巷,爷爷一转身,不见了踪影。
几年前,庐江县政府对老城进行了大规模的改造。承载着庐江人无数历史记忆的西门湾被拆掉了,代之而起的是一座现代化的新城。有人称赞是德政,因为长期居住在老城区的人们终于改善了居住条件。也有人骂街,五十里外的三河都成了5A级景区,而庐江,比三河大得多的一座千年古城却黯然消失了。我不会加入这种很长时间都不会分清胜负的争论。我时常独自一人漫步在已经让位于一座钢筋水泥丛林的西门湾,试图寻找我爷爷那一代人的踪迹。夜深人静,人们都睡熟了,不知道我爷爷是不是也在寻找那些属于他们的街巷?他们呼朋引类,是不是正流连于那座他们无数次停靠的港湾?那些酒肆、那些勾栏、那些深深庭院。那艘高挂云帆、满载货物、爷爷正在船舱酣睡的木船不知驶向何方?也许他正在黄陂湖深处,向西眺望夕阳下的乡关。
2017.3
(来源庐江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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